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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的事实孤儿,不同的生存样本

    杨朋又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杨朋并不是孤儿,但他“失去”了父母。母亲非婚生下他一年后,离家出走,音讯全无。六年后,父亲因罪入狱。

    顺着贵广线行驶500多公里,一对名叫马婷和马达的姐弟俩也同样失去了父母的抚养与保护。他们的父亲失联,母亲音讯不定,姐弟俩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在贵阳的铁路涵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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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7月10日,民政部举行新闻发布会,公布了12个部门联合印发的《关于进一步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这是我国首次就加强“事实孤儿”保障工作出台专门意见。

    意见指出,要加大流浪儿童救助保护力度,及时帮助儿童寻亲返家,教育、督促其父母及其他监护人履行抚养义务,并将其纳入重点关爱对象,当地未成年人救助保护机构每季度应当至少组织一次回访,防止其再次外出流浪。

    2020年1月1日起,民政部将全面实施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制度。

    根据意见,事实无人抚养儿童是指父母双方均符合重残、重病、服刑在押、强制隔离戒毒、被执行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失联情形之一的儿童;或者父母一方死亡或失踪,另一方符合重残、重病、服刑在押、强制隔离戒毒、被执行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失联情形之一的儿童。

    民政部的摸底排查数据显示,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全国“事实孤儿”约有50万名。

    父母双全却从未感受过双亲的温暖

    “他在!里面那个在玩游戏的好像是他,过去看看。”广西南宁市同心源社工服务中心负责人秦发源摇下车窗,似乎发现了杨朋。秦发源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在这里找到不回家的杨朋了。那个被秦发源发现的男孩穿着和杨朋相似的橙色半袖T恤,但他并不是杨朋。

    游戏店老板娘一看照片就认出了杨朋,他是店里常客。她往前街的方向指了指,说杨朋也经常去前街商铺二楼的无名小网吧玩。

    “这一个月都没来过了,因为他手脚不是很干净,偷客人东西,不让他进门了。”网吧前台说。此前,这个网吧曾是杨朋的临时落脚点,老板不知道他的经历,只知道他经常在附近玩耍,有时可怜他,人不多时会留他在店里睡个觉。

    在人们的描述中,杨朋的样子逐渐有了一个轮廓:小圆脸,站起来比游戏机高。但没人知道他家在哪儿,也不知道上哪儿可以找到他。杨朋往日的流浪,基本在城中村方圆两公里内活动,偶尔会跑到更远的地方,但最后都会回来。7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是杨朋消失前最后一次出现在城中村里。

    在杨朋的社会关系网中,家庭成员构成了最多的分支,也是支撑起杨朋成长最弱的分支。刚一出生,他就辗转在不同的家中。杨朋老家在辽宁丹东,母亲非婚生下他一年后就“跑了”,继母抚养八个月后也扔下他走了,杨朋被送到同宗的爷爷家。2013年,杨朋的父亲因参与谋杀被关进了丹东的监狱里,老家亲戚都不愿意收养杨朋,只有广西南宁的叔叔家愿意接纳他,杨朋不得不从丹东来到南宁生活。杨朋的叔婶欠了很多外债,俩人在南宁打零工还债,手头不宽裕,还养着一个五岁的儿子和老父亲。

    杨朋曾跟人说,叔叔经常打他,还曾经把耳朵拧得流血,连五岁的堂弟也叫他滚出家门。渐渐的,杨朋不回家的日子越来越长。

    而500多公里外的贵州省贵阳市,马婷和马达姐弟俩从没想过不回家,虽然那个家中也同样没有自己的父母。他们的“家”在铁道边的小山坡下面。铁道隔离网上的口子仅容一人猫着腰通过,下坡就是一座小木屋,13岁的马婷、6岁的马达与爷爷奶奶生活在这里。

    两姐弟的爷爷奶奶并不知道儿子去了哪里。他们只记得,6年前,孙子马达才几个月大,儿子外出打工,就再也没有和家里联系过。对于儿子和儿媳的婚姻,问起什么时候结的婚,老人才想起,俩人一开始就没结婚。

    贵阳同在扶困融入中心负责人刘亚军介绍,这些孩子经历相似,父母大都生活在农村,当初在一起时因为年龄未达到法定结婚年龄,没有登记结婚。生下几个孩子,年少无知的“婚姻”和贫穷的生活催生了逃离的念头,少了法定婚姻的束缚又使离开变得容易。

    最安全的地方是那片“无人区”

    南宁城中村村口的自建楼,屋前堆积着砖块碎瓦,有的墙体已经脱落,连着钢筋半吊在空中,电线穿着窗帘布遮住后面的简易床铺,似乎还有人住在这栋废楼里。

    杨朋曾经住在这里。楼主叫黄芳,五六十岁。杨朋会跟外人介绍黄芳是自己的“奶奶”,尽管他俩之前素不相识。

    黄芳在村里开了间小卖铺,她第一次见到杨朋是2015年冬天。当时,她到村口交电费时根本没注意到门口躺着的是个人,当年9岁的杨朋蜷在门口,裹着脏被子,不说话。

    过了一个月,黄芳再一次来交电费时被吓了一跳,“怎么有个小孩这么脏躺在这儿?”

    黄芳在村民心里是个“好心人”,村队长劝她把孩子领回家,说这孩子特别聪明,谁家都不躺就躺这儿。杨朋听见屋里的议论,立马扯开被子站了起来,“阿姨,我认得你!”黄芳想到自己还有空房,决定先让他住着试试,看看能不能帮帮这孩子。

    黄芳把自建楼的二楼当作杨朋的中转站。杨朋刚来黄芳家的时候,黄芳到哪儿都带着他。有一次她带着杨朋在娘家吃了午饭,待了三小时,杨朋坐不住了。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记得路,出去玩一会儿就回,结果却玩到了半夜12点。

    民警把杨朋送回自建楼,说他跑到了20多公里外的西乡塘区,主动找民警求助,清楚地说出自建楼的位置。

    在黄芳的记忆中,杨朋“很逞能,很爱面子”。她曾带着杨朋回到南宁的叔叔家探探情况,刚一进门,叔叔的责骂就来了:“你又惹什么事儿了?又有人给你送回来了?”杨朋住在叔叔家时,经常跑到外面偷东西被人送回来,叔叔一见到生人就以为自己的侄子又做了坏事。当时,叔叔一家人正在桌上吃饭,没人叫杨朋上桌。黄芳担心他肚子饿,让他多少吃点儿。杨朋直接说不饿,说来说去,他拿了个馒头就算吃了饭。

    曾有社工问杨朋:以后想去哪里?杨朋的答案是“天上”,“天上最安全,因为没有人碰我。”

    对于马婷和马达姐弟俩来说,最安全的避风港就是这个铁道边的涵洞和木屋。

    涵洞里,脏衣服和被单一层层堆在床上,断裂的木板中支棱出木棍。洞外的土地用来种菜,大部分是玉米,也有茄子、土豆、青椒。后来爷爷奶奶在离涵洞几步远的高地上搭起了木屋,只能照进一米阳光的涵洞就不怎么住人了。

    在“事实孤儿社会支持研究”中,学者黄晓燕、许文青指出,事实孤儿存在严重的“再遗弃风险”。这意味着,由祖父辈的人抚养的事实孤儿,一旦老人丧失收入能力和自理能力,这部分孩子很可能会再次被遗弃。

    民间公益组织都曾拉过他们一把

    闯的祸多了,村民也耐不住性子,有时还跑到黄芳的老伴和女儿耳边叨叨,说黄芳家养了小偷。她发觉自己没法儿像当初把杨朋领回家时说的那样,“要让他变好”。

    2016年春节前,黄芳通过朋友联系上了广西同心源社工服务中心(以下简称“同心源”),希望这家致力于儿童保护和发展的公益机构可以帮助杨朋“走正路”。在“同心源”社工看来,杨朋是他们倾注了最多心力的孩子。接到黄芳的电话后,社工们没有急着接走杨朋,先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到村子里和杨朋玩耍,了解他的真实背景。

    完成对杨朋的评估后,社工把他送到了福建一所专门针对服刑人员子女行为矫正的公益机构。

    “我不能睡觉,要不然醒来就看不到你们了!”杨朋既好奇又兴奋,在去福建的火车上几乎一夜未眠,拉着福建派来的社工说话。在福建,杨朋接触了钢琴、绘画,逐渐和其他孩子一样,适应了定期的学习和生活。

    半年后的开学季,社工决定送杨朋回到广西大化瑶族自治县上学。广西河池市大化瑶族自治县云彩关爱中心(以下简称“云彩”)设有专门针对事实孤儿的项目,接收周边事实孤儿到“云彩”住宿,并联系中心外面的公立学校让孩子上学。

    这距离他上一次背起书包已经过去大半年。从丹东到南宁后,杨朋曾进了两次学校,前一次因为在40分钟的课堂上坐不住跑了,后一次因为偷窃被派出所抓,学校不敢再收他,两次都没上满一学期。

    自2009年注册至今,“云彩”已经接收了85名事实孤儿,孩子们对于家里情况的回答都几乎一致:爸爸去世,妈妈改嫁。

    杨朋刚来“云彩”时住进了那里的“盼望之家”,当晚家里买了点心水果,为杨朋召开了家庭欢迎会。在三居室里,社工妈妈红艳照顾10个孩子的起居。在红艳的印象中,杨朋又乖又聪明,会帮着做家务,即便是犯了错也会立即改正。

    盼望之家的“模拟家庭”和一般的自然家庭构成类似,父母和孩子共同生活。目前中心共建立8个家庭,由女社工承担母亲的职责,社工的丈夫在下班后回到中心同住。

    红艳2010年带的第一个孩子如今已经上大二,放了假第一件事就是回到盼望之家吃红艳做的家常菜。她以为也能等到杨朋学成归来那一天。

    “云彩”帮助杨朋联系到了离“盼望之家”步行十分钟路程的小学去上学,当年10岁的杨朋在那里念小学二年级。刚入学不久,他就把之前学习的规范“全忘了”。

    2018年寒假回叔叔家前,红艳为杨朋收拾好了衣服和寒假作业。她没想到的是,杨朋给自己放了个无限期的假,再也没有回来。

    无论是杨朋还是马家姐弟,民间公益组织都在很大程度上拉了他们一把。南宁同心源社工服务中心给了杨朋一个“模拟的家”,而贵阳同在扶困融入中心给了马婷姐弟俩上学的机会。

    姐弟俩的户口在老家毕节,这意味着他们没有机会上贵阳的公办小学,而民办小学的学费又使得这个家庭望而却步。贵阳同在扶困融入中心了解到他们的情况后,为他们筹集了学费。

    和杨朋截然相反,人们一提起马家姐弟俩,不是说“乖”,就是说“成绩好”,上一次考试,马达还考了“双百”。姐弟俩的梦想都是“当兵”。马达特别喜欢自己的那把玩具手枪。

    迟来的父亲找不回消失的少年

    从广西大化瑶族自治县那个“模拟的家”回到南宁后,杨朋再也没有去上学。他四处流浪,偷东西。被警察抓住后,杨朋就会报出“奶奶”家的地址,警察会把他送到黄芳的小卖铺。黄芳熬了粥给他吃,还没来得及问问他近况,杨朋吃完两碗粥又跑走了。

    今年6月底,杨父刑满释放,他从丹东赶到南宁想把杨朋带回家。杨朋听说爸爸要来,躲了起来。对于父亲,杨朋从没主动向任何人提起过,亲戚们也很少提及杨父。在杨朋的叔叔看来,杨父不负责任,在家乡名声也不太好。

    “爸爸”这个词只在杨朋犯错的时候出现。黄芳偶尔摆出爸爸来教育他,他对黄芳说,是爸爸的坐牢造成了他现在的局面。一路的辗转使他感觉到周围都不安全,接纳他的人也不多。

    黄芳帮杨父找杨朋的时候,他在游戏店里正玩得起劲。黄芳拉着杨朋哄他“很长时间没见你了,你不想奶奶吗?”一边哄着杨朋,黄芳一边把定位发给了杨朋的叔叔。黄芳看他要走了,俩人在游戏厅门口还照了相留念。相片的一半占据了俩人的脸,杨朋留着寸头,橙色的半袖上画了一只展翅的老鹰,黄芳嘴角微微上扬,杨朋却皱起了眉头,眼里含着泪。

    父亲和叔叔闻讯赶来后,怎么拉也拉不动杨朋。“我要玩,我要玩,就剩最后一条命了!”黄芳拍摄的视频里,12岁的杨朋已经比刚接到自建楼的时候壮实了许多,被父亲扯着的左手鼓起了肌肉。

    杨朋躺倒在地,拉得父亲也快要扑倒,无论怎么连哄带骗,他都不愿意回老家。最后没办法,派出所过来帮忙才把人拉到了南宁东站。

    回丹东的火车是早上10点发车,父子俩在车站吃了50块钱的饭。没想到趁着父亲埋头吃饭的当口,杨朋又消失了。杨父改签了12点的车次,还是没能找到杨朋,只好自己先回去。

    消失,是杨朋的常态。2018年暑假,杨朋回到叔叔家,时不时跑到街上偷东西。有一次给叔叔揍狠了,杨朋又跑到村外。社工开着车从下午找到了黑夜,把周边的网吧、游戏厅找遍了,最终在路上发现了路边溜达的杨朋。

    社工想请杨朋喝奶茶顺便劝他回家,杨朋还谈了条件:要把他的五个朋友也一起请客。社工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请客对他来说很有面子,很威风的。”

    在“同心源”负责人秦发源看来,杨朋有着很旺盛的精力,常常晚上不睡觉跑到马路上晃,“对他们这样的孩子而言,夜晚街道空无一人时,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

    今年10月,杨父再一次回南宁的城中村寻找杨朋,终于找到他。“失去”父母的六年后,当再次见到出狱的父亲,13岁的杨朋,不想回家。他意志坚决,“我不受你限制,我有自己的想法。”黄芳说,杨朋和父亲走时,费了很大的周折。她希望杨朋回到家里能对父亲好一点,就像她经常念叨的那样,“走正路”。

    杨朋离开南宁三周多了,黄芳依旧像以前那样习惯把小卖铺的门都打开,她想要是哪天杨朋再来玩,她就和丈夫好好招待他。

    (文中杨朋、黄芳、马婷、马达均为化名)

    文/本报记者 尹希宁 陈俊晓

    统筹/计巍 宋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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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地保障“事实孤儿”出台新政

    据新华社11月17日电 ,河南省近日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实施意见》,要求从基本生活、医疗康复、教育资助等多个方面切实保障事实无人抚养儿童合法权益,河南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的保障工作迎来重大突破。

    无独有偶,黑龙江省出台了《关于进一步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暂行意见》,意见将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纳入孤儿范围实施保障。此外,在教育资助救助方面,事实无人抚养儿童参照家庭经济困难学生标准纳入教育资助范围,按规定享受相应的政策待遇,优先纳入国家资助政策体系和教育帮扶体系,按规定落实助学金、减免学费政策。

    而在10月底11初,记者从甘肃省民政厅了解到,自2020年1月1日起,甘肃将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提供基本生活补贴。宁夏回族自治区也出台了《关于进一步做好我区孤儿养育津贴发放工作的通知》,明确将提高孤儿养育津贴保障标准,并扩大孤儿养育津贴保障范围。在甘肃省的规定中,福利机构集中供养的每人每月不低于1360元,不在福利机构集中供养的不低于1000元。“事实孤儿”基本生活补贴自2020年1月1日起开始发放,与当地孤儿基本生活保障标准相衔接。   

    文/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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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们

        同心源社会工作服务中心是一家致力于儿童保护和发展,建设和谐社区的公益机构。我们成立于2010年4月,并于2012年7月注册为民办非企业单位,在2015年被评为5A级社会组织。
        目前我们开展的项目有儿童保护项目、儿童阅读推广项目和志愿者培育项目,在南宁市万秀村、北湖村、兴宁中学共3个流动儿童聚集的城中村和学校设立社工服务站点。